史鉴|以笔为旗
来源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添加日期:2020-11-04
孙立新油画《激战松骨峰》
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书影,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。
《李庄朝鲜战地日记》书影,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。
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。战争期间,一批优秀记者赶赴前线,他们以笔为旗,不惧死亡,历尽艰辛,让后方的人们及时了解志愿军的战况。前线记者写作的战地通讯与日记,有的已成为新闻史与文学史上的经典,有的成为独具价值的记录,让我们重温这些文字。
志愿军38军112师335团坚守松骨峰,给敌人以沉重打击,魏巍将这场战斗写入了通讯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。彭德怀曾在一封嘉奖电报的结尾写道“三十八军万岁”,李庄曾撰写《被人们欢呼“万岁”的部队》,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后获得热烈反响。
魏巍的战地通讯
2020年9月2日,一位叫李景湖的老人,走完了他九十五年的人生旅程。遗体火化时,人们发现了两枚子弹头,一枚在头部,一枚在腰部。这位老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,两枚子弹是在哪场战争中留在身体中的,我们无法确知。
七十年前,为了保家卫国,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,与以美军为首的所谓“联合国军”展开殊死较量。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,在后方的人们主要通过报纸和广播了解前方的战况。作家魏巍1950年底第一次来到朝鲜战场前线,次年3月回国后,他陆续发表了一批通讯,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。
这篇中国新闻史与文学史上的经典,不仅成为今天我们对抗美援朝的“记忆所系之处”,也使“最可爱的人”成为志愿军乃至中国军人的代名词。当时陪同魏巍在前线采访有一位“通讯科长”,他的原型就是李景湖,魏巍也将他写进了通讯中。1952年魏巍第二次到前线,9月12日在朝鲜西海岸写下了《挤垮它》,这篇通讯完整记录了一场战役从准备到结束的过程,“通讯科长”带领魏巍穿越敌人的炮火封锁区,进入我军建设的交通壕。
眼前如长城一般的交通壕让魏巍惊叹不已,他写道:“这交通壕多长,多远啊!它曲曲弯弯地绕过山头,盘过山腰,下到谷底;接着,像我们祖国的长城一样,又飞上陡峭的山岭!有几处纵横交叉,路线连结,四通八达,伸向各处。你不知道它是通到人民军、志愿军的多少营连,多少阵地和多少指挥所啊!从东海岸到西海岸,它把所有的这一线高山大岭盘结在一起,串联在一起!”
魏巍问“通讯科长”这交通壕是如何建成的,他告诉魏巍“地下长城”更加壮观,而这一切都是由战士的双手完成的。在交通壕边的“小小铁工厂”中,魏巍看到几位战士在打铁,没有风箱,就用子弹箱改造,没有铁砧,就用美国八英寸炮的臭炮弹来代替,弹头朝下,弹底的平面就能用来打铁了。魏巍特别写了战士们的手,“仔细一看,上面有三四个紫葡萄似的血泡。还有一个破了的,浸着血”。“通讯科长”向魏巍介绍,有的战士手上起了泡不想让别人知道,总是把手背过去。
志愿军战士不怕死,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意志。魏巍在这批通讯中反复陈述了这一点,在《挤垮它》的最后,他写道:“这一切,是一个意志,一个声音,它像洪亮的号召一样,在我的耳边响着:坚韧地斗争下去吧,以你更大的雄心去压倒敌人吧,能前进一寸就前进一寸……要是侵略者不想和平,撒赖逞凶,战士们,活活地熬死他们!挤垮他们!”
志愿军在前线作战,是为了保卫后方的家园。出国作战的战士们在异乡更加思念家乡,也更深切体会到祖国究竟意味着什么。在1951年3月21日深夜写下的一篇通讯《战士和祖国》中,魏巍将战士们的所思所想告诉读者。魏巍见到了一位躺在担架上的伤员,他在激烈的战斗中三次负伤而拒下火线,直到第三次在指导员的命令下才下火线。他回答了魏巍“到底是为什么这样的勇敢”的问题:自从到朝鲜战场作战后,他看到被烧焦的大地,曾帮助过他的朝鲜老妈妈,遭到敌军的轰炸腿被炸断了,一家人死的死伤的伤,绝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在祖国,更何况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刚刚成立,为了新中国的成立,中华儿女抛头颅洒热血,备尝艰辛。这位战士对魏巍慷慨地表示:“我就想,只要能保住我们的新中国,使我们的人民、我的母亲安全,我个人死到国外算什么!这次打仗负了几次伤,他们就让我下火线,死都没有关系,为祖国,为受苦受难的朝鲜人民流一点点血又算得什么呢?……”
正是拥有如此强烈的保家卫国的意志,中国人民志愿军在面对美军先进的装备时,以不怕死的精神给予敌人一个又一个打击,并最终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。
在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迅速引起轰动后,魏巍著文讲述他是怎样写成这篇通讯的,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写出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,“最基本的原因,是我们的战士的英雄气魄、英雄事迹,是这样的伟大,这样的感人;而这一切,把我完全感动了。”这种感动对于魏巍来说,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。第二次入朝后,魏巍除写作通讯外,也萌发了写作一部抗美援朝题材的长篇小说的想法,此后经历二十年的跌宕,《东方》终于问世,与他此前写作的抗美援朝通讯不同,长篇小说将前方与后方的故事交织在一起,他认为“没有中国革命在东方的胜利,也就不可能有抗美援朝的胜利”,这也是小说标题《东方》所蕴含的意义,今日之东方,已非往昔矣。
李庄的战地日记
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中提到的松骨峰战斗的情形,是魏巍在志愿军38军112师335团采访后所得的。1951年2月28日,如果魏巍能在335团再待久一些,就能见到来找他的同事李庄。
李庄当时是《人民日报》的战地记者。他是第一个奔赴朝鲜战场前线的中国记者。李庄晚年撰文回忆了这段特别的经历,1950年7月10日,《人民日报》社长范长江忽然找到李庄,交给他去朝鲜前线采访的任务,并且有两位外国记者同行,三人组成一个记者团,由李庄来牵头。这是李庄第一次出国采访,临行前,他的妻子提议照一张全家福,那时李庄的女儿两岁多,儿子才一岁多。此行的危险是可以预先想到的。有一天,李庄一行人采访完毕回平壤的路上,所乘的四辆小车遭到美军六架战机的攻击,幸亏众人跳车及时,才没有出现人员伤亡。李庄此次在前线待了五十天,在《人民日报》上陆续发表了一批独家报道。
李庄第一次赴朝时,中国人民志愿军还未出国作战。志愿军出国作战后,李庄又两度到朝鲜战场进行采访,除了继续写作通讯外,李庄还留下了珍贵的战地日记。2006年李庄逝世后,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“一叠泛黄的活页纸”,这叠纸是1950年12月2日至1951年3月10日共计99天的日记,大多数情况下是一日一记,偶有几日一记的情况,日记短则一两句话,长则有千字之多。日记字迹工整,虽然它无意示人,但文笔流畅、用词讲究,体现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新闻记者的专业素养。
丁玲在为《朝鲜通讯报告选》作序时写道:“刘白羽、魏巍、李庄……都是读者羡慕的人们。他们也在朝鲜,也穿着志愿军的军装,冒着炮火的危险,成天与英雄们在一起,他们是最懂得英雄的。”前线记者的通讯大多围绕着志愿军战士展开,他们本身的经历退隐到背景中,李庄的战地日记记录下了前线记者的工作状态,我们读过后同样能感到惊心动魄。
李庄第一次赴朝时遭遇过美军飞机轰炸,在日记中,这样的经历如家常便饭。敌机不分白天黑夜地轰炸,晚上赶路不能开汽车灯,否则极易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。李庄在1951年1月27日的日记中,提到去446团采访,战士们告诉他“在月光下,飞机也可能看见人”,轻易找到目标。在结束采访后,李庄一行人要过汉江回到自己的住地,刚过汉江,敌机就来了,他写道:“我们着急地向市内走,忽然,看见月亮出来了,在云彩之后,一片灰黄。正在奇怪,见一火球从云中冉冉而起,原来是照明弹。照明弹在黑白相间的云中时隐时现,忽而雪亮,忽而鲜红,忽而变成橘黄之色,情调丰富极了。接着,更多的照明弹投下来,汉江以北一片白昼。有两颗正在我们头顶上落下。我们看见,起初是个小火球,从上而下,其行甚快,到我们顶上两千公尺处,顿然停止不动了,光圈也大起来。这时,飞机上的炸弹、机枪同时大作。”这是只有亲临战场才能获得的感受:在令人目眩的色彩中,包含着的是敌人以武器上的优势而肆意蹂躏这片土地的残忍。幸好李庄一行人所在的地方有一排房子可以稍做掩护,利用敌机调头的空隙,他们走到百十米远的防空洞中躲避。
在前线,生与死就在一瞬间。而李庄作为战地记者,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。1951年2月11日,李庄正在营地中写《不让敌人过汉江》(发表时更换了标题),敌机在头顶盘旋,而手中的笔不能停:“在山沟写文章,人的胆子似乎特别大。敌机在你头上盘旋,满可以完全不理它。有时看两眼,大半被好奇感受支使。”在前线写作,甚至没有一张桌子,只能并拢膝盖,把稿纸垫在膝盖上写,稿纸和墨水也是稀缺的物资,李庄在这天的日记中还说:“因为没有墨水,我写东西已经考虑尽可能去掉不必要的字了。简练由于墨水,实在有意思。”之后,李庄还因为没有了墨水,不得不使日记被迫中断。
还有一个因素严重影响了李庄的工作和志愿军的战斗——朝鲜寒冷刺骨的冬天。就在去找魏巍的这天,李庄赤脚渡过北汉江的一条支流:“看着水不太深,只把棉裤卷起一尺多高。才下水,觉得冰寒入骨,两脚不敢踩石头。过了一两分钟,不冷了,痛得要命,有些像火烧。又过了一会儿,完全失掉了知觉,说不出的难受。快到彼岸,陷入一潭,半截棉裤完全湿了。到彼岸后,用毛巾擦脚,数分钟后,始感刺痛。我平生第一次经过这种场面,体验一下生活,很好。”李庄发现,与行军比较,志愿军战士们更愿打仗,原因就在于这寒冷的天气,倘若是战士们过江,他们根本无暇擦干脚。
李庄拖着因积水而变得沉重的棉裤步行,在这艰难的跋涉中,李庄想到了自己的家庭:“不知为什么,我在此时生长了一种探险家深入不毛之地的心情。我的爱人正在睡觉,孩子们在匀静地呼吸。而前线上的战士,正和敌人作浴血战斗。我在深夜行军,除同行数人外,无人知觉。各为生活、战斗而忙,彼此实同一劳动也。”李庄在日记中还有好几处提到了给家人写信,那张全家福一定让他在严寒中感到了家的温馨。正是由于前线战士们在寒冬中的坚守与战斗,才有了后方一个又一个小家的温暖,才使国家安宁、山河无恙。(陈彧之)